NIKKEI——日本经济新闻中文版

      日经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刘黎儿: 日本媒体最近不断报道近年来频频发生的「介护杀人」，也就是照护杀人，尤其是许多照护最亲爱的家人如自己携手相伴多年的妻子或母亲、父亲等，却把对方杀害了，或是跟对方一起寻死等，悲剧不断上演，而且频繁到了每两週就发生１次，甚至连自杀的算，则每天发生3件；而在照护亲人的人几乎每4人就有1人曾经有过想要结束被照护对象的生命，连NHK都推出专辑，内容衝击了日本社会。

      媒体所以报道，并不是因为这是新闻，而是如此惨剧，居然在日本社会随时随处在发生；NHK这次的专辑节目是访问了实际杀害或曾经想杀害自己照护对象亲人的人，从他们的告白来理解照护杀人的深层心理；为什么这些照护者会出手做出这种人间最悲惨的事呢？

      每个人身边都可能出现需要照护的亲人，陷入照护杀人窘境的可能是你或我，并非他人的事谁都可能变成兇手；据日本警察厅「2012年的犯罪」中的统计显示杀人事件有884件，其中因为照护而杀人的仅有24件，但许多专家认为其实不止此数，像因照护痛苦而自杀的有292件，若真的全部都算的话，其实每年有近乎1000件的照护杀人事件，也就是每天有３件在发生中。

      许多人辞职去照护双亲，或是照护妻子等，被称为「照护离职」；日本现在是超级高龄化社会，65岁以上的人已经超过4分之1，而65岁以上，是每５人就有１人失智（认知症、痴呆症），非常棘手，因为疾病或失智等原因而需要照护的人非常多，估计约有600万人，而「照护离职」的人每年就有10万人，準备离职照护的人则达40几万人，因为想兼顾工作跟照护，几乎不可能。

      许多人为了照护父母等离职，丧失主要收入，生活陷入苦境，贫困是照护杀人的第一要因吧！去年11月22日在关东利根川发现有对老夫妻的尸体，47岁的女儿以杀人与帮助自杀的罪名而遭逮捕，原来是失去收入的老爸爸拜托长年照顾失智妈妈的女儿「拜托杀了我们！」3人一起走到河中深处，原本打算一起自杀，让日本社会非常震撼。

      许多调查指出，照护杀人，跟「老后破产」是一体两面的事，如果是有钱人，则可以进到比较高级的照护设施（有医疗及照护的老人院等），但是没钱的家庭，只好离职来照护，或是老夫老妻互相照护的「老老照护」；也有老夫妻，跟无法自立的儿女同居，如果把需要照护的妻子或丈夫送到照护设施去，需要一大笔钱，必须卖房子，但又不想给子女造成负担，结果只好亲手结束老伴的生命。

      照护杀人的原因也有照护工作本身的闭塞性，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一样，投诉无门，或有些日本人，不擅于想把自己困境告诉别人，尤其是男人，因此负责照护者是女人较多，但是把照护对象的妻子或母亲等杀掉的照护杀人，男人多了３倍，日本男人不像女人有四处申诉叫苦的社会习性，更容易发生悲剧。

      有位在ＮＨＫ告白自己差点没把母亲杀掉的中年男人说：「我觉得自己像是照护机器人，除了照护之外，丧失活下去的意义！因为失智的母亲，全天都被绑住了，我像是上了照护的手镣脚銬，没有丝毫的自由！像是在坐照护的牢！因此会想母亲早点死的话，我才能解脱！」

      很悲哀的是许多被照护的人失智，因此无法认识到照护者为他们付出的心血与牺牲，还常会辱骂、刁难照护者，让照护者忍无可忍，许多年老的丈夫因此而对最爱的妻子下手；或是儿子、女儿也因此在心理上觉得无法再撑下去了，也有儿子表示，看到失智而不认得自己还每天吵闹的母亲，不觉得她是母亲，而是「穿了母亲的皮的妖怪」，才会对母亲下手！

      许多照护者，认为等着自己的是绝望的未来，变成只有杀死最亲爱的人才能结束这样的黑暗日子！也有许多照护者本身也衰老，体力不支，无法承受被照护的亲人动輒吵要人服侍上厕所等，或是每天把排泄物拉在床上或衣物上等，有无数个瞬间都觉得「已经达到极限了！」

      许多照护者因为贫困，年金不够用，又因照护而无法打工贴补，缩衣节食外，还把长年爱看的报纸或杂志停掉，或连去喝杯咖啡而喘口气的间钱都没有，就会觉得越来越孤立，走上绝路才能摆脱这一切。

      也有老夫妻在其中１人因为中风、骨折等倒下前，原本过着非常写意的老后生活，每年都还去外地大旅行；但是其中有１人变成动弹不得状态时，生活为之变色；没倒下的一方，因为夫妻感情好，不忍让别人来照护，反而会陷入照护的忧虑。
有时是生病的一方觉得自己无法恢復过去健康时随时能出游的状况，或自己无力排泄，会觉得丧失做人的基本尊严，不肯跟人来往，家裡窗帘都是拉的密密的，不想给邻居等看见自己的丑态等，每天苦苦哀求，表示自己不想活，拜託照护的配偶杀了自己。

      照护者面对如此悲观的病人，每天被拜託，也会跟着陷入绝望深渊，如果不跟外界咨询，就会走上不归路；许多是原本想要一起寻短，但照护者在结束卧病亲人的生命后，常常自杀未遂，司法还是只好要求他们坐牢赎罪。

      照护杀人会发生的原因，多少也因为照护者是整个家庭裡比较弱势的人，像是当时正好没有工作的人或家裡比较老实的人等；例如有位中年男人最先让妻子照护失智的母亲，但２年下来，妻子受不了，离家出走后离婚，他只好自己照护；他先把母亲送到白天照护的设施后去上班，下班后再接回家，搞了快1年，就受不了，拜托失业中的弟弟来照护，结果弟弟来了3个月就把母亲杀了，让拜託弟弟的这位中年男人很愧疚，其实是弟弟代替他做了他随时可能做的事，等于是自己把最痛苦的事推给弟弟了。
 
      照护杀人最多是发生在照护初期，照护者没有心理準备，非常容易陷入忧鬱与焦虑状态，很快达到极限，越有责任感的人越是如此，而且不懂得利用公家照护服务或免费替代照护等来喘口气的资讯弱者，很快就会陷入苦境。

      日本人平均寿命是男人80.50岁，女人86.83岁，许多人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需要照护别人或被照护，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社会体制来照护辛苦孤立而容易悲观的照护者，照护杀人事件在超高龄化的日本社会将会有增无减的！

刘黎儿　简历　
旅居日本的资深媒体人与知名作家。台湾大学历史系，后进入台大历史所，1982年赴日，曾担任《中国时报》驻日特派员、东京支局长，现为专职作家，在多家报纸杂志如《苹果日报》、《自由时报》、《今周刊》等撰写专栏；书写对象包括日本政经社会议题、都会两性关係、职场文化及生活文化的观察与解析乃至文学评论等，相关书籍35册；小说则有「棋神物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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