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经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健吾:不经不觉,又走到十一月。又来到,忘年会的时间。
大学毕业好几年的朋友,大家都三十一、二了。进入「正常」社会,成为大公司的「员工」,「普通的打工族」的大学同学T,传来简讯,说有好消息:今年终于不需要为忘年会的表演做准备了。
众所周知,日本人是很在乎团结性、整体性的民族。上班后不会下班,下班后就要跟公司的朋友联谊,已变成工作的一部份。不少外国的社会学家评论日本的上班族文化,是彻底的服从,无私的牺牲。
我的学生在修日本文化和社会课的时候,都会列举很多他们心中的「日本人模样」。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跟任何日本人聊天,或是跟日本人做朋友,但他们从媒体中看到的想像,去「建立」对日本人的想像。对日本女人,我的学生就会觉得,她们大多是:温柔、会化妆、在乎别人如何看待她们、对男人很有办法、会穿着打扮、爱用名牌、很会减肥等等的印象。反而,男人的印象呢,学生们第一个想到的特徵,就是勤奋,忠诚和工作狂。
T,过去五年,都负责公司忘年会的表演。
朋友大学时代的泳队,没有在什么大学的联校大学比赛得过什么奖,但胜在身材因为游泳练习而练得不错,加上个性开朗,总是被安排成为「搞笑」的角色。
过去几年,都被上司「整」他,要他在忘年会的宴会上表演趣剧,最后,都得全裸而回。
每年忘年会后,幸好,同学都可以有几天假期,回家休息。要不,整个月的练习,身心疲惫;加上被全公司的上下老嫩几代看过裸体,由害羞变成豁出去,唯一的自处方法,就是放下自我,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是「公司的财产」,一切就好办了。
T在面书跟我说:「今年终于都不用搞馀兴艺了。」
日本人是不是真的那么热爱工作呢?有时候我会想,究竟他们是热爱工作,还是除了办公室,他们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我的朋友,都开始选择了不同的「日本人」生活模式。比方说,我的日本朋友L,他也是T君的队友。L本是大学泳队的中坚。在算有名的大学毕业,加入了一家金融机构。一直努力向上,直至数年前,T说,也许是因为压力过大、作息时间溷乱,患上了罕见的急病。被迫从火线上退职,被迫留在医院一年。
及后,在千叶(首都圈东侧)找了一份工作,住回自己的老家,让母亲照顾他一点,重拾生活。
L君在患病之前,他说自己,是不折不扣的「社畜」。以前要约T君吃饭,大多是晚上十时后,在我的饭店附近的JR站。因为,他总会和我吃两三个小时,聊聊天,交换近况。他怕我会赶不上终电,或要坐计程车回饭店,很为我「着想」的选在我饭店附近的地方,他自己坐计程车回家。有一次,大概是两年前的十一月吧,约会时间是十时,但晚上十一时才到。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坐下来,就说他将要在忘年会上表演,那个上司看上了他的身体,叫他要脱衣服,要令大家开心一下。
当刻,我第一次见到L那一个表情。在大学泳池边的时候,L总是气宇轩昂,自信满分。那一刻,他给我一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苦笑。L现在换了一份简单的工作,过了相对简单的生活。某次,在日本和L小聚,头髮因为药物的副作用都全掉光了。L都说,拾回小命,已是万幸,但我看着他,想起他以前的样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社畜,都算是日本的流行语,意指在2000年后,日本的经济改革中,以前的「年功序列」或是「终身僱用」等等的制度开始瓦解。整个世代,都要面对新旧制度之间的挑战:全职与合约工的同工不同酬问题,老人家与新一代职场上整合的问题……都令一代人疲于奔命。而大部份的打工男,为什么对《半泽直树》这种向上级说不的中层管理职拍手叫好,究其原委,有说是半泽这种敢直指出腐烂的制度及腐烂的管理层,才是职场问题所在。而一代的年轻人,在公司这个畸形架构中,为了保住工作,就什么尊严理性底线都可以搁在一边,自比社畜。
在光鲜亮丽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加班工作才可以餬口,和奴隶有什么分别?有,也许有。就正如,在香港早阵子有电车司机参加集会,说自己没有2,500港元加班费,就连儿子的午饭钱和补习钱都付不出来。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在资本主义的洪流中,被视为没有本事的人,都不过在做奴隶,没有谁比谁更高尚。
健吾 简历
80年生,香港专栏作家、香港商业电台节目《光明顶》、《903国民教育》主持,香港中文大学日本研究学系及香港大学专业进修学院讲师。著书超过二十七本,主力研究日本东亚流行文化软实力及多元性别关係等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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