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邦富的日本管窺(256)我和NHK纪录片《延安的女儿》不得不讲的故事
2019/07/12
日经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莫邦富:有一位叫彭小莲的中国电影导演,1953年出生,是“胡风集团中职位最高”的人--彭柏山之女,曾在江西插队九年,后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在上海电影制片厂从事导演工作,代表作有影片《假装没感觉》《我和我的同学们》等。
前不久我读到了一篇她写的评论日本NHK长纪录片《延安的女儿》的文章,勾起了被我压下近20年的想写写这部纪录片创作过程的欲望。
她在文中说:“2010年3月26日,在庆祝NHK电视台卫视开播20周年纪念日的精选节目中,他们选择了日本导演池谷薰于2002年完成的长纪录片《延安的女儿》,影片在当时就获得了卡洛维法利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宾夕法尼亚电影节最佳作品奖等奖项。”
其实,彭小莲没有讲清楚,《延安的女儿》有2个版本,一个是NHK长纪录片版本,另一个是以池谷薰为导演、他的韩国血统夫人权洋子为制片人的电影纪录片版本。
下文也引用彭小莲的文章来讲述吧。
“影片讲述了一个叫海霞的延安农村女孩寻找自己亲生父母的故事。海霞1972年生于延安地区的贫穷山村,她的父母是一对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当时是禁欲的年代,恋爱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行为,如果还有怀孕的事情发生,男方就会因为流氓行为被判罪。所以海霞出生以后,父母都接受了处分,不知去往何方。海霞被当地农民收养。养父一家始终隐瞒着这段历史。海霞结婚生子以后,村里人告诉了她真相,但是快30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她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海霞在既兴奋又紧张的穿上中意的衣服准备去见NHK摄制组。 |
所以这部影片描写的就是海霞寻找亲生父母的故事。彭小莲有点傲气地说:“我不是想说《延安的女儿》有多了不起,这部纪录片原本只是为NHK高清频道而制作的,因为没有灯光照明的辅助,高清摄像机拍摄出来的画质,总是不能给人以漂亮的感觉,从影像的质感上说,《延安的女儿》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画面,甚至显得有些粗糙;对于像我这样经历了插队和文革的人来说,故事的思考和角度,由于是一个外国人拍摄,也显得有些单薄。但是当影片结束时,我还是被感动了,这样的故事,竟然是由一个日本人来关注、拍摄。”
就是彭小莲的最后一句话,把我多年来强行压在心底的想写写《延安的女儿》的欲望一气冲破了心理意识的重重阻拦。
当年池谷薰在日本一家设立于1987年的电视制片公司工作。公司名叫“铁木真”,顾名思义,就是一家专门制作亚洲以及中国题材电视纪录片的制片公司。
如今的铁木真公司在日本电视纪录片制作行业,尤其是在制作有关中国题材的电视纪录片领域名闻遐迩,有着不可小觑的地位。
但是,公司创立之初,一切都还是很艰难的。据公司社长矢岛良彰回忆,大概是1989年NHK有位制片人问他:“有没有兴趣来拍NHK长纪录片?”矢岛很激动地接下了这项活,这其实是NHK第一次委派NHK电视台之外的人员拍摄NHK的招牌节目。为此,铁木真公司决定哪怕赔本也要拍好NHK长纪录片。而要拍好中国题材的纪录片,就必须要找到熟悉中国情况和媒体特点的中国人来参加他们的队伍。于是,他们开始了寻找合适人选的工作,直到找到我后,他们才停止了寻找工作。
这样我于1990年进了铁木真,但我不愿意被锁在一家公司朝九晚六的工作。铁木真很宠我,居然允许我不坐班,任务是每年帮助拍好一部NHK长纪录片即可。
1990年播放的NHK长纪录片『告白・迷路者』是铁木真制作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实际参与后期编辑的第一部节目,片名中的“迷路者”就是我提的建议,NHK负责监制这部纪录片的河本哲也部长拍板定下来的。
进入电视制作世界后,我开始想拍一部纪念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上山下乡生活的节目,给自己以及同一时代的年轻人的被浪费和被摧毁的青春留下一个时代的记录。但我不想制作一部单纯回忆型的作品,想从一个比较有深度的、紧贴底层生活的角度去间接地反映那个疯狂时代里的普通人的生活。受到作家叶辛1992年写的《孽债》的启发,我决定策划拍一部内容更加深刻、更加切入人性深层的类似孽债的长纪录片,让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记录进入世界媒体的视野。
1995年我因为当上了日本大都会电视台的节目评审委员,离开了工作近6年的铁木真。但是,想拍部类似孽债的长纪录片的构想一直没有放弃,大约整整酝酿了近10年时间。
作为曾经长期合作的工作伙伴池谷薰深深理解我对上山下乡的那段情结。1997年,他也离开了铁木真,自己创立了电视制作公司。但是,他一直记着我的那段情结,始终在寻找机会想把我的这个愿望变成具体的电视作品。终于有一天,他来找我说:“我们拍一部你一直在构想的知青下一代寻找亲生父母的节目吧。”我当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了寻找合适的拍摄对象的工作。
起先我想在我曾经工作过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寻找,认为兵团知青集中,容易找到目标人选。结果失望。再转向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寻找,结果同样失望。这时我才意识到不能在文革环境中还保持着基本社会秩序的兵团范围内寻找,而是应该到生活更加艰难、社会秩序更难保持的知青插队的地方去找。这样我找到了山西,有人说好像听说黄河那边即陕北那边有知青遗弃的孩子。于是,我找到了延安所在的陕北地区。结果,一连找到了9个当年知青遗弃的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延安的女儿》的女主角海霞。
我们一行兴冲冲地要去寻找海霞时,可是当地政府并不十分支持,村长尽管把海霞所在村子告诉了我,却对我说:“那里的村领导不在,没人接待。而且山高,路冰冻了,车上不去,等到明年春天解冻后再来找海霞吧。”
我们只好无奈地离去。我看到村长把我们一直送到路口,看到我们乘坐的汽车往县城方向开远了,这才放心地回村里去了。我估计村长他们都已回村后,当即果断地叫司机立即把车子前进方向改过来,返回原路,直奔山上那座海霞所在的村子。这样我们才终于见到了不久之后成为《延安的女儿》的拍摄对象的海霞。
找到海霞后,我非常满意,觉得女1号就是她了。但是,池谷薰的意见不同。他认为:“海霞尽管不错,但是再能找到一个脑袋反应更灵敏一点的、长相也更灵气一点的人选就更加理想。”
我和池谷薰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冲突。我认为海霞的角色、人设、甚至包括她的不足部分都太符合我们所要寻找的人物形象了,这样一个土气的姑娘才能反映出我们想要表达的许多东西。但池谷薰坚持还要再继续寻找人选,于是我火了,表示不干了,说:“你不启用海霞的话,你会后悔的。”
后来,我知道当我甩手不干之后,池谷薰改变了想法,还是启用了海霞作为这部纪录片的拍摄人选。后来就完成了《延安的女儿》。我和女儿、妻子不是在NHK电视台,而是在家里看完这部纪录片的首次播映的。看完播映后,女儿一脸的惶然,心有余悸地对我说:“爸爸,幸亏你下乡时没有在农村谈恋爱生孩子,要不然我也完全有可能成为延安的女儿了?”妻子的发现则是:“摄制工作人员中怎么没有写上你的名字?”
妻子不知道的是我没有申报拍摄这部电视纪录片所发生的差旅费和人工费。我把我为这部纪录片所做的工作视作是我为自己和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所作的一个纪念。我感谢NHK作为日本的电视台、池谷薰作为日本的著名导演为中国的上山下乡那一代留下了一部弥足珍贵的记录。
抄录一些网上对这部纪录片的评论:
◇文革如此黑暗,令人惊讶不已,而面对黑暗奋起抗争的原红卫兵们的人性,又给我们带来无限的安慰。—立松和平(作家)
◇所谓历史,与其说事实问题,更不如说是记忆的问题。……“延安的女儿”便具有唤醒记忆的魅力。—CIN21(韩国)
◇日本人拍的《延安的女儿》,真切反映了文革的伤痕及其后果,显示真实的人生比虚构更能引人入胜,感人至深。这是在近年来的中国电影中难以发现的。—明报(香港)
◇《延安的女儿》是叙述个人与历史的雄壮叙事诗。--Chicago Sun-Times(美国)
◇细腻而摄人心魄的纪录片,在超越想像的深重哀伤中,向我们诉说人的尊严,这个普遍的主题。—Variety(美国)
◇难以喘息的两小时,令人激情难抑。—PDF Film(德国)
莫邦富 简历
上海出生。曾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上海外国语大学日语专业毕业后,曾在该校任教。1985年留学日本,在日本读完硕士、博士课程。现在是旅居日本的华人作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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