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发现的“国宝级中国瓷器”是真是假?
2017/06/26
日经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张石:2016年12月20日,在日本“东京电视台”系统的电视节目“开运 什么都鉴定团”中爆出一条“爆炸性新闻”,说有了自从播放这档节目以来的最大的发现,就是发现了现存于世的第4个中国宋代瓷器“曜变天目碗”。在节目中,日本著名古美术鉴定家中岛诚之助说:“这是12-13世纪,于中国南宋时代,在福建建窑烧造的‘曜变天目’,没错”,并估价为2500万日元。
何为“曜变天目碗”?
“曜变天目碗”是中国宋代生产的,其瓷窑在今天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水吉镇,故名建窑(历史上也有人称建阳窑)。该种瓷碗釉汁在烧制过程中垂流厚挂,有的凝聚成滴珠状,特殊的窑变反应使滴珠的周围环绕着五光十色的彩晕,如梦如幻,气象万千,形成了彩霞笼罩,星空灿烂的神秘小宇宙,美夺天工。由于烧成这种瓷碗具有极大的偶然性,据说在几百万只碗中只有一只能在窑变过程中产生如此效果。现在世界上仅有三个完整的“曜变天目碗”,目前三绝分别在东京静嘉堂文库、京都的大德寺龙光院,还有大阪的藤田美术馆,都被日本定为“国宝”,中国现在只有一只破碎的“曜变天目碗”的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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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电视台的节目中被鉴定为“曜变天目茶碗”的陶器 |
“曜变天目碗”制于宋代,持续到元初,以后就再没有制造过。中国明清时试图仿造,没有成功,日本则从江户时代就开始仿造,虽然生产出了美浓、濑户的“白天目”等,但是“曜变天目碗”一直没有仿造出来,而日本化学家安藤坚在1974年48岁的时候,毅然辞去了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卖掉高级住宅,开始了再现“曜变天目碗”的研制工作,他在艰苦的环境和贫困中苦斗,终于在1977年烧制出第一个与古代“曜变天目碗”比较相似的作品,继他之后,日本陶艺家林恭助、桶谷宁、长江惣吉,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建窑代表性传承人孙建兴也陆续烧制出类似作品。
鉴定 “曜变天目碗”在日本引起大论争
在这档电视节目播出以后,日本德岛县教育委员会以将其指定为文化财产为目的展开了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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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日本的陶艺家和研究、鉴定专家们在这档节目播出后,对“曜变天目碗”的鉴定纷纷提出了质疑,爱知县的陶器古窑所在地濑户市的陶艺家长江惣吉,是家传陶艺第九代传人,从父辈就开始研制“曜变天目碗”,他继承父业,在挑战“曜变天目碗”的制作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从1996年以来28次赴中国进行建窑考察,在中国参加中国科学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有关陶瓷器的国际研讨会等,和许多中国陶瓷专家交朋友,交流复制中国古陶瓷的经验和体会。他看了电视节目后提出了异议。他从网络购入了福建周边的瓷窑烧造“曜变天目碗”的仿制品,认为电视节目里所认定的“曜变天目碗”和他购入的仿制品如出一辙,“这样的瓷器所使用的颜料(尖晶石颜料),是近代18世纪以后在欧洲发明的颜料,在曜变做成的宋代(12-13世纪),并不存在这种颜料,因此不可能使用。这样的颜料使用的主要成分是用化学方法制作的钴、铬、硒、镉,如果对图像中的茶碗进行分析,在每种颜料中能检测出很高的这些成分的数值。可以说,这些成分在完全用天然原料做成的建盏中完全没有,即使由于原料不纯混了进去,也只能是0.01%的数值。”“曜变的光彩,是像黑澳宝蛋白石那样,从不同的角度看,会看到不同的光彩,非常漂亮,令人着迷。所谓‘曜变’的意义,就是光辉闪烁变化,可是,这个茶碗(指长江从网上购入的茶碗),却只是单纯的蓝、绿、红的颜料的发色,这种类型的茶碗,由于釉的成分的关系(磷酸),只能在颜料釉和白浊釉上发出浅薄的光彩,和曜变那种鲜亮的光彩是不能相比的。这个茶碗和电视里放映的茶碗相比较,只是内部红色的部分比较显眼,并且没有白色的部分,但是描绘的方法及白浊釉及颜料的浓淡,难道不是一模一样吗?”
他后来对笔者说:那是在中国福建到处可见的一种商品,做的人可能是参照“曜变天目碗”的样子做的,但是并不是为了造假,而是作为一种是商品做的,卖得也很便宜,根本就是两回事,而“东京电视台”在节目中把这个碗说成是宋代生产的“曜变天目碗”,简直就是“指鹿为马”。
中国陶瓷史、中国陶瓷考古学的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权威,冲绳县立艺术大学教授森达也对笔者说:“我认为那起码不是‘曜变天目碗’,是12-13世纪制造的可能性也极低。”
当笔者问其理由时森达也说:1、日本国内有三个“曜变天目碗”,我也拿在手里看过杭州的“曜变天目碗”的残片,这些“曜变天目碗”的外侧都没有像“东京电视台”的节目里那样明显的花纹;2、“东京电视台”的节目里的“曜变天目碗”的花纹像云纹一样,这和曜变天目的花纹完全不同,真正的“曜变天目碗”的花纹是白的、圆的,周边放射着彩虹一样的光芒;3、“东京电视台”节目中鉴定的“曜变天目碗”的器底有“供御”二字,确实在建窑的窑迹中发现过写有“供御”的残片,但是真正完整的好瓷器写有这两个字的在全世界几乎看不到,而模仿品写有这两个字的瓷器很多,“东京电视台”里的那件瓷器虽然和真正“曜变天目碗”完全不同,但是特别像最近在中国流行的模仿品。
森达也教授还说:作为电视节目,不是科学研究,需要剧场效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把这只碗说成是和日本的其他三个国宝同样的东西,对于真正进行陶瓷器科学研究的人来说,是十分令人遗憾的。
这一争论也蔓延到了中国,中华陶瓷艺术设计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建窑代表性传承人(相当于日本的人间国宝)、建窑陶瓷研究所所长孙建兴从事复制、还原“曜变天目碗”产地建窑产品40年,先后开发出黑釉、黄(红、蓝、金、银)兔毫、异毫、虹彩(金缕、白点)鹧鸪斑、铁锈斑、毫变、国宝油滴、金(银、虹彩)油滴、黄天目、蓼冷汁、灰被、玳瑁、柿红、虹彩、金(银)彩文字、木叶、窑变、曜变天目等系列作品,他在给长江惣吉发来的邮件中写道:“是伪曜变,是现代烧制的。”笔者也就此与孙建兴电话交谈了很久,他告诉笔者:“前段东京播放的那件茶碗是前几年仿造的”。
真假之争被报纸、杂志炒热以后,这个“曜变天目碗”的所有者把这个碗拿到奈良大学文学系文化财产学科教授鱼岛纯一那里,要求鱼岛教授对此碗进行分析,鱼岛教授使用荧光X光装置对这只茶碗上的每种色彩进行了检证。
“鱼岛教授使用能够检测出物质所包含的元素的荧光X线分析装置,用X线照射茶碗表面的每一种颜色,测量元素的种类和量,结果检测出铝等10种元素,但是有关在化学颜料中所使用的元素,只检出了对发色不会给予影响的微量。
鱼岛教授说:‘用X线无论照在哪种颜色的界面上,检出的成份都大致相同,可以认为所使用的釉药是一种,这一结果说明不能断定这是假货。’”(《德岛新闻》,2017年2月28日)
而长江对笔者说:“鱼岛教授说因为没有检出能够影响釉的发色的量,因此作出如此判断,那么就必须提示最低限度要有多大的量才能影响釉的发色,并指出他对颜料的分析值小于影响发色的数值。
但是鱼岛教授的资料数据中既没有这个最低限度的数值,也没有他所分析出的数值,因此他的判断是没有根据的。”
据日本复数的媒体报道,这以后,由于所有者不再提供有关该碗的资料,德岛县停止了为将其指定为文化财产所展开的调查。
“曜变天目碗”鉴定为什么引起争论?
笔者自己也很喜欢“开运 什么都鉴定团”这个电视节目,因为笔者也收集中国古陶瓷器,自学古玩鉴定近10年了,也写过有关陶瓷器的书、文章及报道,凭着自己一点粗浅的知识,觉得中岛先生在鉴定陶瓷器,特别是日本陶瓷器上还是相当有经验、有造诣的,但是抛开中岛先生和他的这次鉴定不谈,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讲,要求一名鉴定师的鉴定范围不仅包括日本还包括国外,并且个个精准,那么对这位鉴定师来说无疑是一种冒险。陶瓷遍布全世界,最早的陶器有上万年的历史,一个鉴定家怎么能古今内外通吃,所向无敌,一次不错呢?就是一次不错,以后也存在着鉴错的危险。正如《庄子》中所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就是最权威的陶瓷器研究家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说,1959年,国际知名的陶瓷研究专家、日本陶瓷研究第一人者,当时担任日本文部省技官、文化财产专门审查会委员的小山富士夫极力推荐将一个叫做“永仁壶”的陶器定为日本国重要文化财产。这样,在是年6月27日,文部省以“永仁壶”是日本镰仓时代时期明确的古濑户作品为由,将此定为日本国重要文化财产。
后来,在日本著名陶艺家加藤唐九郎出国周游之际,加藤唐九郎的儿子加藤岭男说:这个所谓“永仁壶”是他自己做的,而加藤唐九郎回国后,见舆论已闹得沸沸扬扬,则在1960年9月23日说,这个“永仁壶”是他1937年时做的(关于究竟是谁做的,有不同说法),而“永仁壶”所谓的证据是,在所谓古濑户的“松留窑”里发现的陶片与“永仁壶”的胎釉等一致,但是那个所谓“松留窑”是加藤唐九郎捏造的,陶片也是他伪造的。
这样,包括“永仁壶”在内的三件被指定为“日本国重要文化财产”的陶器被“除名”,小山富士夫也引咎辞职,因此,任何高明的鉴定家,都应该对容易产生异议的古文物鉴定留有讨论的余地。
但是我并不是说中岛这次鉴定错了,第一,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对此作出真赝判断没有意义;第二,严格地说,文物鉴定是一种考古学、历史学、美学及自然科学的综合性学问,现在还没有一种严密的科学方法,能够全面、精确为古文物断代、鉴定,也就是说,这场争论可能难以得到100%的是非分明的结论。笔者只是想说:如此重大的鉴定,是否应该更广泛地征求意见呢?
的确,在电视节目中,很难像在科学研究的场合那样,说这件文物存疑,有待研究,但是对于比较难以下结论的文物,特别是遇到这样的结论为“什么都鉴定团史上最大的发现”,发现现存于世的第4个中国宋代瓷器“曜变天目碗”之类的鉴定,是否要征求中国建窑制品的专家和日本有权威性的专家的意见呢?笔者多次打电话向“东京电视台”的这一节目组咨询他们有关这场争论的见解,并发过邮件,但是到本稿截稿时为止,一直没有得到他们的回音,而据《周刊邮报》报道,关于这件事,“东京电视台”的见解是:“鉴定是这组电视节目的独自见解,没有什么可回答的”( 《周刊邮报》,2017年6月23日,146页),但是如果能更加广泛地征求意见,比如征求一下上文提到的中国建窑制品复制第一人孙建兴这样的专家的意见如何?他对“曜变天目”的研究和实践都相当深入,无论从考古、鉴定、科学检验方面,都有非常深的造诣,不能不说这样的人的意见很有分量,如果“东京电视台”能多征求一下这样的人的意见,是否能够减少争论呢?
再一个是自然科学对文物鉴定的介入的问题。其实目前还没有一种十全十美的科学鉴定文物的方法。被人们常常提起的放射性碳定年法(英语:Radiocarbon dating),是利用自然存在的碳-14同位素的放射性定年法,确定原先存活的动物和植物年龄。动植物在存活的时候,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体内的碳-14保持恒定,一旦死亡,体内的碳-14就会不断衰变,而瓷器、陶器、青铜器都属于无机物,加之碳-14鉴定高古文物时间上下差误差较大,而近古文物,包括一、两千年历史的文物,基本上都不会用碳-14鉴定。还有一种热释光鉴定,一件陶瓷器在烧造时如果被加热到500℃以上时,其吸收的外界的辐射就会被释放出去,然后从烧成之日起,再重新吸收辐射能量,热释光的原理,就是通过测量一件古陶瓷器内储存的辐射能量,来测量陶瓷器的年代,误差范围一般在±20%,相对准确。
但是据报道,“前些年,北京的两家重要博物馆在古玩市场各买了20万元的‘六朝陶器’,事后证明这些全是赝品。原来,这些东西是河南省某博物馆下的商场做的仿古工艺品,不知道怎么被贩卖到了北京的潘家园。文物专家逛文物市场的时候,看上了这些东西。然后就拿去做‘热释光’实验,检测出来的年代就是1600年前的东西。于是大家都买了回去。谁知道,刚买完,相同的东西又出现在古玩市场,而且越来越多。国家文物局立刻报请公安部,说当地出现了大量盗墓案件。当警察赶到当地时,发现当地的老百姓正在家里做呢。他们把六朝墓里出土的砖块磨成粉,因为烧造会去掉砖石里包含的射线,通过不了‘热释光’的检测,他们就用特别的仪器把这些砖粉变成一个个六朝的陶器,结果热释光检测法就失灵了。” (见《鉴定家VS造假者》,新华网,2005年03月15日)
至于鱼岛教授所进行荧光X线检测,森达也教授对笔者说:他只鉴定了这一个碗,而没有和原来“曜变天目碗”进行比较,因此是没有意义的。
笔者也问过鱼岛教授有关他所进行荧光X线的检证,他说:“我是用这个装置对颜料部分的元素进行调查,当我说出调查的结果,认为这个碗是假的人们进行了种种指责,但是我并不是在做鉴定。”
笔者说:就是说,您检证的结果,是这只碗没有使用18世纪以后的颜料,是吗?
鱼岛教授说:“这是报社随便说的,我并没有说18世纪以后等等的话,我只是说没有检出被认为是新时代才使用的那种颜料。”
笔者说:也就是说,没有使用18世纪以后发明的化学颜料,是吗?
鱼岛教授说:“因为有人主张正因为使用了这种颜料,因此是假的,我只是说我并没有检测出这样的颜料。我不是陶瓷器的鉴定专家,而主张这个茶碗是假的人说这里一定包含着这种元素,我只是对是否真的包含这种元素进行了调查,没有去调查是什么时代的制品,只是说:这里没有您所说的那种元素。
笔者问道:打一个比方,当然这只是一种假定(并非指这只茶碗),有一个人做了一个茶碗,他是现代人,但是没有使用包含着被指出的那些元素的现代化学颜料,而是使用了过去的颜料,那么您的检证会得出和这次检证相类似的结果吗?
鱼岛教授说:“那是有可能的。”
而中国在伪造或仿造古陶瓷器时不使化学釉药的人大有人在。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有陶瓷器仿造作坊,有许多作坊没有专门的技术工人,当地农民把封闭了数千年的瓷土挖出来,用古代的方式重新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国著名建窑研究家、考古学家、鉴定家对笔者说,现在中国复制建窑产品的工厂有1600多家,他们大多数并不是想生产假冒产品,也只不过是生产仿古商品和旅游商品,当然也有一些以生产假冒产品为目的的人,作假手段无所不及,给自然科学的鉴定带来了一定的困难,比如采取新器接旧底、老胎新釉、老胎老釉等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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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石 |
由此可见,古文物鉴定,关系到文化与历史的断代、改写与继承等问题,而且社会影响及国际影响很大,抛开这次鉴定和“东京电视台”不谈,日本的博物馆、历史研究部门等,在鉴定中国文物时,一定还有遇到类似的困扰,因此在得出重大结论时,需要慎之又慎,广泛征求意见。
本文仅代表笔者个人观点。
张石 简历:
1985年,中国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研究生院毕业,获硕士学位。1988年到199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员,1994年到1996年,东京大学教养系客座研究员,现任日本《中文导报》副主编。著有《庄子和现代主义》、《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樱雪鸿泥》、《寒山与日本文化》、《东京伤逝》、《孙中山与大月薰—一段不为人知的浪漫史》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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